【樱润】谨以此声22

    一从隔间里出来福山就开始狂搓自己的手臂，喃喃自语：「不行不行一不小心耍帅过头了……」

    无意间发动『帅气必杀之大前辈威压』的福山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稍加回忆就忍不住害羞地脸热捂嘴干笑，「……我果然是『一耍帅就会死星人』啊诶嘿嘿。」

    幸好马上他就没这个闲工夫去细细品味这股羞耻感了。

    这天正式录制结束后就是番剧副线二人的重要场试音，樱井在晚间七点四十左右赶到了片场，留下来的除他们有录音任务的之外也不过是有需后续核对的三两声优而已。而这一场戏，在本季剧情中，对『佐藤』这个角色算是仅此于结局告白场的重要场面。虽然是这么说，台本上除了台词之外其他的指示相较于其他幕是少之又少。监督说是要交给声优老师的意思。

    福山为这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戏困扰了好一段时日，在尚未想出最佳演绎方法的这天，还是迎来了第一次的试音。

    樱井笑着问他监督要求特别高哦，会不会紧张；福山耸耸肩，说能把这么精密高标准的角色交给他，那不是完全信任他的意思吗。

    在一片夕阳余晖中城市一角渐次清晰。最终镜头打在一个公交车站。车辆来往呜鸣着，咖啡店老板13先生抱着一个装着杂货的纸袋，不时抬腕计数时间。

    而在他的不远处，一个青年的背影与背景虚化为一体。拖着尾气经停于此的公车打着鸣笛，铁壁印出其脸庞。

    是佐藤。

    他的目光如骨刺烧灼在不远处那个成年男子身上，眼睛里高光浮动闪烁，却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或许他也不希望被注意到，因为他的神情，是不能让对方知晓的苦痛。

    他不是常规意义上纯良单纯的中二少年，在认识到恋情的归属之后只会用羞怯的神情默默注视。取而代之的，那张脸，仿若怨恨，又满含疮痍，就像对方身上怀揣着活生生取走的、他心脏的一部分。

    佐藤长而缓地呼气，又悄悄提了一口存在肺腔里。

    「哟，13桑，您好啊，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

    男子遁声看来，「嗯，真是巧遇。」

    佐藤这时才步伐轻巧地步上前来，「13桑提着很多东西呢，这是要到哪去？」

    「刚刚采购了一些装潢咖啡厅需要的东西，现在打算去银座看看，你呢？」

    「……啊，那真不巧，我要去新宿，不是同一条线啊。」

    「是吗。真遗憾。」

    「确实如此……啊车到了，下次再会13桑！」

    「请等等。」13突然出声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佐藤，佐藤停住动作，看向13。

    黑框眼镜下，13的目光沉静，他不知缘由地顿了两秒，才说道，「有时间的话，再到咖啡厅来坐坐吧。」

    佐藤愣了一下，笑道：「当然。」

    佐藤笑着挥手，转身跑走，却在背过身的一瞬间：

    「啊……真是，太狡猾了。」

    「不，不对，我想要的不是这种感觉。」

    监督取下耳机，泄气一般向后一倒，通过麦克向着录音室内喊话：「这完全只是一个陷入初恋的普通国中生而已，而不是我想要的佐藤君。」

    「……」

    这次对戏总体时间不长，但单到现在试音几乎就耗费了两个小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录音场却依旧灯火通明。麦克前只留下了福山和樱井，而其余有参与戏份的人员则在室内后半场稍作歇息。

    福山没应声，只是沉默着把这段对白审视了一遍又一遍。

    这种糟糕感真的是……已经很久没遇到过了。

    虽然被监督训斥是所有声优在任何时期都能遇到的常事，但是因自由发挥过度而被斥和被质疑配役精准度而遭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况且还不论监督评价，这次试音效果连福山本人都自感不足，而且他深知这并不是当日状态不佳所导致的。一直以来担心的问题直到今日也没能解决。甚至可能是太过在意而得到了适得其反的结果。受到那个新人铃木的影响而让福山思索起同性之间的情感表达、铃木和佐藤是否有相似处，如今正处在这样的迷茫期。

    他甚至在几次配役中感到了焦躁，尝试着把自身之前的感情经历带入理解——把剧中的13视作自己的初恋、最难忘的恋人、过去交往过的女友，得到的反馈却更是弄巧成拙。

    试音到后面，除了角色配音之外全无杂音，甚至中场休息时分录音场也十分安静。

    余光里能看见上上下下为这部番剧忙碌的工作者们，福山最终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今天就到这里吧。」监督沉默了一会，叹口气，「看来Caster们还需要一些时间啊。后续副线的戏份会相较少一些，下次录音还请等候通知。麻烦你们了。」

    这日的录制相较往日被延长了许多，很多人听闻监督放话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同为本场试音主役的樱井从头到尾没发表一句点评，听到监督说收工也没有任何特殊表现。他朝福山稍一点头，率先走出录音室。

    不知为何，明明没有被责怪，这样一个微小的举措却让福山有点难过。

    事实上，在早年的声优生涯中，福山和樱井都是有过许多BL出演配役的。这些经历自然不能归论于黑历史，反倒是声优们得以磨砺演技的一条重要渠道。

    但与之前演绎经历有所不同的是，之前的多数广播剧或游戏中角色们如果不是一开始就已是特殊性取向，也会对自己的性向变化接受得大方坦然，很快就能过渡到正式交往阶段。而这部番剧中，因为角色双方刚开始都自认是异性性向者，而二人之后的感情从意识到突破都需要一个缓慢渐进的过程。

    虽然只是剧中的副线，但作为剧情的主要推动力量，监督对于二人的感情线非常看重。而今天的试音，作为主要视角的福山却在声音感情的释放上碰了钉子。

    这个结果让人有些意外，倒也还是情理之中。

    他正打算也跟着离开录音室，耳机里却传来监督的指示：「福山桑可以到这边来一下吗？」

    福山应了一声，取下耳机置在挂架上，捧着台本推开了隔壁监制房的门。

    「福山桑最近是在困惑什么吗，对『佐藤君』。」监督一上来就是一句直接的问话，却用的陈述语气。福山纠结了一下，回答说可能还是没有揣摩好。

    「嗯……福山桑可以自己来听听。」监督把椅子向左腾了一些，给福山留了点位置，然后放出一条又一条福山当晚的录制音频。

    「第一条情绪有些僵硬，第二条却声音重了一点，之后中间几条就觉得是在小心翼翼了……我有点奇怪，福山桑今晚的声音给我一种仿佛在模仿谁的印象，反而很别扭。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本质上每一次声优的配音都是在让自己的声音去模仿一个人——但既然监督会这么说，当然不是在和福山讨论《配音本源和实质》的课题。福山难以自持地想起佐藤和铃木，是这个相似的印象，反而影响他了吗？

    「虽然佐藤确实只是一个国中生而已，不过这么说吧，既然他会对一个大了他好几岁的成年人产生好感，对于一位男性而言要避开这样的俄狄浦斯情结和雄性挑衅本能去表达『喜欢』，首先他本质上对自己能力是要认可的；但同时他会受社会规则和感情对象束缚，所以表现出『躲避』的状态；最后他是基于13桑的一次次援手而开始关注对方的，这个时期他甚至没能分清这样的感情是感动还是爱、还是13桑仅仅只和之前的女孩一样，没多久就会偏离他的人生轨迹。他的『逃』是不确定、是恐惧，而不是那么青涩普通的害羞而已。」

    监督一口气说了很多，福山听的中途不时点头出声应和，听完才慢慢陷入自己的思考中。

    「他不仅仅是担心这个感情没有好的归处、不是担心对方不能回应，甚至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那么坚定——他在思考这个。」在福山走出监控室之前，监督还是鼓励地拍拍福山的肩，微笑道，「可能只是一时间没有领悟过来而已，没有这样的经历要突然入门确实太过强求了。不过我相信福山桑的专业性，我会期待福山桑在正式录音时的表现。」

    若有所思地走进休息间，没想到还有人在。

    「……樱井桑还在啊？今晚没有工作了吗？」

    「只有一个不是很急的企划细节处理而已，明天再做也来得及。」樱井正好取下眼镜在擦拭，从福山的角度能看见他眼角的鱼尾纹和黑眼圈，这让福山感到内疚。

    樱井没得到他的回话，直觉对上福山的目光，当即明白福山的想法，他一弯嘴角，目光柔和：「别太在意啦，只是一次试音哟，所有东西都不能当定论的。」

    「我没在意。」

    「今晚正好吃撑了，多站一会恰好消食呀，我现在感觉超~爽的。」樱井特意伸了个懒腰以表惬意，「怎么办，我觉得我好像长高了。」

    「……在四五十的中线点上？」

    「诶？我今年二十九哦。」

    「那我三十。」

    「前辈好？」

    「嗯。」

    「……嘛嘛嘛嘛，」樱井把眼镜架在鼻梁上，「不过幸好我的角色不是这么纠结扭曲之人啊，否则可能早就翻脸抡锤子砸屏幕了。」

    …明明这类配役你也不少的？福山无声地注视他。

    「今天是其实监督太严格了啦……啊呀！」樱井一合掌，恍然大悟道，「难道、其实佐藤君就是青春时期的监督本人！对润这么挑三拣四的可能是你没有演出他当年的粉红泡泡！」

    监督夫人听见会打人的啊樱井桑。

    福山好笑地看着这个奔五的中年人使尽浑身解数安慰自己，招数却还不如国小五年级的小学生。但心底也同时泛起些感激的情绪。

    被这么一打岔，方才还沉浸在自己那些失败音条里的沉重心情也平复不少。

    「…我没有在难过啦，只是在想下一步应该怎么演而已。」福山摆摆手，「何况我是那种被训就心情低落的人吗！恕我直言，我可是心脏强大的福山润啊，被全场观众吐口水都没关系的。」

    也确实没怎么难过，毕竟入行这么多年，相较新人时期被批判得狗血淋头的那些时日，今天这个根本不算什么。

    反倒让自己感到些许怀念。

    「出现了！厚脸皮的发言！」樱井见他神情坦然真无甚不对，这才松下一口气，「…呜哇我本来想了一肚子腹稿打算叽里呱啦倒一摊的，一看见润就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但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些徒劳的事情。」

    福山闻言忍不住咧嘴笑，控诉道：「平日里樱井桑总是被夸赞很会安慰人的吧，今天效果超差的。」

    「…啊啦啦，」樱井眨眨眼，「总觉得对着润的话，说什么都会被识破的，花言巧语也不会有什么用，所以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是我俩之间已经没话说了的意思吗！」福山佯怒，特意把脸拉得跟鞋拔子似的，「樱井桑总是这样啊！和别人一路搞什么都有一堆点子，跟我在一块就整天不知道干嘛。」

    「认识太久了反而没主意了嘛，基本上想一起做的事情都做已经过了。」

    「你是在经历七年之痒吗？」

    「啊，算起来都过了七年的两倍了啊。痒得快长水痘了。」

    「绝交吧。」

    「诶别别别别。」樱井连忙陪笑伸手揽住。

    两人正笑闹着，这时才结束和编剧讨论部分的铃木从片场另一头走过来，径直走到两人面前，一鞠躬：「那个，樱井桑，编剧吉川桑说您那部分后面也有想改动的地方，想向您尊求意见，不急的话还请入内讨论。」

    「好的。」樱井颔首，正要迈步却突然转头对福山叫了一声，「等我两分钟怎么样？待会儿去喝酒。」

    「樱井桑请客我就去。」

    「你这小子绝对会死在钱眼里的啊！…好啦我请客。等我一下。」

    「知道了。」福山挤眉弄眼搓巴搓巴中指拇指，以此财迷手势送走樱井。

 

    樱井一走室内只剩下福山和铃木。时隔几个小时的第二次一室同处，福山倒也没觉得有多不自在，一事归一事，在他看来自己和铃木是没什么私怨的，挑衅只是用来防范的临时政策，只要铃木不会伤害樱井，自然就能相安无事。

    一时间室内寂静。

    福山依言收拾好物事后就站在桌边靠着等樱井，而铃木站在桌子另一角攥紧自己包带，不知想些什么。

    好半晌。

    「福山桑会对这样的角色觉得苦手吗。」

    没头脑的一个话题开头。

    福山抬眼看看那个新人，还是下午遇见的那个『有勇气的铃木君』啊。

    尽管几个小时前福山才讶然察觉这个人像是有双重人格般的特性，但此时他却又突然改变了想法：这个人身上兼存着勇敢者和怯懦者的两面，但确实不同于双重人格者的极端。两个反义特质在他身上和谐共存、无缝切换：正如做着跟踪尾随这样违理疯狂举动的铃木，和胆颤懦弱偷拍的铃木——都是铃木这个人，且给人理所当然的认同感，甚至不会因其某一面而影响另一面的印象，这真是奇妙的体验。

    从某方面来说，福山其实对铃木这个人的表现充满期待。

    「是有一点。你想要给我说一些这方面的经验吗？」福山神采热忱。

    「换作是我的话，我断然是不会cut这么多次的。」勇敢的铃木信誓旦旦，言语之间自信凛然，让福山不免惊奇，「如果相方是樱井桑的话，要想把握这样的感情太简单了。」

    福山迎着对方近乎斗争的眼神回看，这话说出来，几乎是在录制片场正中央进行赤裸的告白了。这已经是本日之内第二次铃木对他坦然挑衅，上次是隔间独处，即使是私密谈话内容也相较容易收场；现在虽说时间已晚、但还在录制休息间，随时都会有人来往，铃木居然也这么毫无忌讳地开口。

    这家伙……

    福山皱眉，突然有些火大，他是全然不想顾忌樱井和自己的名声了是吧？

    眼前的铃木完全就是个不顾头尾只在意自己感受的幼稚孩童，就像生怕福山会出手抢夺自己心爱玩具一样率先发起攻击，而不去想自己行为的莽撞行事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

    「铃木君的说话方式太主观化了，要想和我讨论演技的话，这样说是没法让我理解的。」

    「我不是在说这个！我说过的吧，我喜欢樱……」

    「樱井桑是很好的人，很多人都喜欢他。」福山眼神一凌，警告含义剜去，果决出声截下铃木的话，「而且我们要讨论的应该是佐藤君和13桑才对。」

    似乎终于被提醒意识到，铃木抿抿嘴，却仍是一副固执己见的模样，偏过头不去直视福山的眼睛，「……我只是觉得，福山桑所演绎的佐藤君，根本完全没有理解这个角色的感情，太过失败了。……话再说得难听些，如果福山桑作为一个前辈却要因为自己的不足而拖累其他人的话，倒不如把这个角色让出来，给适合的人更好。」

    「是不是个失败，应该还轮不到你来评判吧？」

    一个清冷的声线兀然凌空破入两人的对话空间，铃木受惊回头：

    「……樱井桑……」

    福山也是一吓，完全没注意到，不知道樱井是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觉得太过失礼了吗。」压低声线说话的樱井明显带着火气，素日平易近人的前辈沉下脸来效果更是拔群——不知是不是福山记忆错乱，他甚至觉得这人比夏日祭那天更气势逼人——他大步走近，在两人之间驻足，与福山并肩直直地逼视着铃木。

    新人本就稍矮于樱井，此时被其气势所震，顿时步伐慌乱往后错了一步，「不是的，樱井桑，我……」

    新人的眼眶在樱井的逼人之势中可见地变红。福山旁观着这变化局面，本来还有些迷惑于此人突然的跋扈气焰，此刻是全然明白了：这些刺耳失礼的话语、失节鲁莽的表现，不过是——出于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而已。

    明明是一部名声优齐聚的番剧主役，角色也有着非常讨喜的设定，完全能看到番剧播出后爆红的前景。但这一刻，铃木还是因为樱井，而对福山抱有嫉羡之情。

    知晓全情的福山完全不会因为这个新人的冒犯而不快，反而心生怜悯与同理心引发的悲哀。

    说到底，不过是沾染上了毒瘾一般、无法戒除又不能靠近的爱情而已。

 

    但是被人钟情的樱井却不了解这些，他被其对福山的无礼态度激怒，因而脸色阴沉，声色肃杀：「我不知道你对福山君的角色演绎有什么意见，但我非常喜欢福山君所表现的佐藤；况且要因为一日的录制不顺而否定一个前辈的功力未免也太过武断。」

    「我……」

    「意图打岔前辈说话也是很不得体的行为。况且只要你有关注之前的录制哪怕一点、应该也能感受到福山君的演绎有多么切合。而这些切合的背后，含有多少福山君的心血付出，也是当下作出无知批判的你不会知道的。」

    「何况这里是工作场所，虽然不想这么强调，但是前后辈之间应有的礼节，还希望铃木君能回去好好温习几遍。私下里或许可以散漫一些，但如果再让我在这种场合里听见此类评语，即使福山君性格温柔不愿追究，我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铃木在樱井面前全无争执空间，『勇士铃木』在樱井开口的瞬间就缩回了壳里，剩下一个『胆怯后辈』被敬慕的前辈训斥得面红耳赤，半晌才讷讷细声应道，「……多谢指教……」

    「既然铃木君有所感悟，我也不多言了。那么最后再说一句，」樱井顿了一下，放缓语气：

    「声优的专业性不是一场戏里能断定的，我希望铃木君能领悟这一点——对于一个声优的演技评定，不过是：正式录音时定胜负，仅此而已；而能够评价一个声优表现的人，只有监督，和经时之后的观众两方*。」

（*注：原话取自于樱井先生访谈）

    *看正主亲自下场处理毒唯